酒过三巡,肴核满桌,院后新儿啼哭声并李夫人温柔的哄儿声,随风裹挟而来。李源醉红着脸,轻风入户,烛光跳动,室内如荡漾水波涟漪。

    他微微合眼,一手张在耳旁,听着妻儿的动静,脸上志得意满。

    齐映端坐在椅上,将对方一举一动收入眼中。对坐的李源抬起眼皮,冲他似醉非醉道:“我一生不合时宜,最幸事,便是娶了我的夫人。她与我志趣相投,敏慧远胜于我,源自愧弗如。我这终生幸福,皆傍于她。外人道她强过我,我何其喜,何其悦。冷案对烛,不敌妻儿在侧。想当年,假使我应试不中,岳丈大人便不会将她许配给我。这世俗功名,对我等无倚的寒门学子而言,不全无一用。”

    李源站起来,拍了拍齐映肩头,一整晚,他多的话一句都不说,大多时候,只是恭敬地在倾听李源闲谈趣事或吐露心声。

    “齐兄弟,你这样,像一个人。”李源渐渐沉静下来,目光掠过他盛满温润的双眸,“像沈大人。当时,我如你一般坐着,他远远走来,拍我的肩头,顺势坐在我身旁,不说话,光听我说,怪人一个。破晓时,殿内亮了,他对我说,‘你没事了,还家吧’,我踉踉跄跄,逃命般逃出的大内。你猜他这夜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不等齐映回答,李源已徐徐道:“他说,偏殿凉冷,故此来与我作伴,有志者可以冻骨,莫要寒心,哈哈,怪人一个,尽说多余的话。朝廷每月发放的俸禄正是我的志向,哪还有别的志向。世上不该有完美无憾的人,白壁无暇是大罪。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心,没有私情,为官怎么可能没有所图?你道你没有,同路者自会为你寻个目的。”

    李源坐回,倾下早空了的酒壶,抖了抖,一滴、两滴。他的话,如酒滴,许久蹦出几个字,连贯起来是:“他受困其中时,我已不在位供奉。数九隆冬,沈大人无人作伴,冻骨也冻了心肠。”

    半晌,又调转话头,望天反复重复:“这大江流水奔腾不息,我志短,千古流芳没意思,不如妻儿炕头热。”

    直到李源说到闭目停下,始终沉吟的齐映,方低声道:“能与大人有所相似,齐映荣幸。”

    至星辰漫天,外面响起二更梆子,李源吐了一地,李夫人端来缩砂汤给他解酒。齐映收拾罢地上的秽物,同李氏夫妇告辞,回到屋舍伏案夜读。

    第二日天一亮,冯府东角门上婆子揣着一包东西,等着送饼坯的梅娘。油纸里包着三服退暑草茶,还有一盒绿色膏状的药,附一字条,注明消痕膏。

    梅娘问起,婆子道是齐映,天不亮来的,人已走了。

    秀州迎来了炎炎夏日,日头炙烤着整座城市,卖冰的铺子开张,街上小贩叫卖各类冰雪制物,如冰雪凉水、雪泡豆儿水、缩脾饮。这样拧衫滴水,腹内烧火的季节,对各学院预备参加乡试的学子而言,尤其难捱,无一不遍身是汗。

    长衫湿了干,干了又湿,闷闷热热到八月初,临试前一日,周嬷嬷特意来看齐映。

    秋闱分试三场,分别在初九、十二、十五,而发榜在九月,中举意味着能够入京。每到此时,城中亦买些蜜渍桂花做的点心,寓意蟾宫折桂,家中有应试学子,户户必买一份博取好兆头,周嬷嬷也给他带去一份又糯又亮的蜜渍桂花藕粉糕。

    短短两月,再见侄儿,一样话少老实,一样孝顺恭敬,想着手替他收拾屋子,却发现齐映的屋子干净得像一窟雪。

    案前一摞叠一摞的书册,镇纸下厚厚一叠纸,周嬷嬷凑近看了一眼,上头密密麻麻,全是她看不懂的字,多看眼会发晕。另一端空荡荡,只摆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,不知里头盛放何物。

    往常周嬷嬷只会呆一盏茶左右,便急匆匆赶回去。今日,天黑了,周嬷嬷还未离去,明日应试的是齐映,她比齐映还要紧张。看着他吃饭,等待他沐浴回来,似乎有千万句话要交代。

    “……,明日天不亮哥儿就得启程,今夜要早睡。天热,冰雪冷浆少饮一些,到贡院更要少饮,最好干脆不饮。喝进肚子里若闹起来,要命的。哥儿还年轻,凡事尽了力就好。哦,还有,我为你求的平安符,哥儿千万带着。”周嬷嬷看着他,眼不离一刻。

    齐映扎好包袱,温言:“侄儿记住了。”